山城渝都的夏天，像被扔进了一口烧红的铁锅。
热浪黏糊糊地裹在身上，吸一口气，喉咙里都带着工厂区特有的、混合着金属锈味和化工原料的浊气。
嘉陵机械厂的巨大仓库，此刻就是这口铁锅的中心。
空气凝滞，只有几盏高悬的防爆灯，在堆积如山的原料桶和金属构件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浓稠黑暗。
“龟儿子的天气，龟儿子的盘点！”
吴迪低声咒骂着，汗水顺着剃得极短的板寸往下淌，在后颈汇成小溪，浸透了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背心。
他正蹲在一个逼仄的角落，对着清单，清点一堆码放得歪歪扭扭、沾满灰白色粉尘的亚硝酸钠桶。
数字对不上，差了半桶。
这点损耗本属寻常，但想到秃头张主管那副克扣工时费时鸡蛋里挑骨头的嘴脸，吴迪就一阵无名火起。
他烦躁地首起身，腰背的关节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吧”响。
仓库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流进眼角，刺得生疼。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视线扫过角落堆积的杂物——几截锈蚀的钢管、几个破损的空木箱，还有……一个被厚厚灰尘覆盖、几乎与地面颜色融为一体的扁圆形东西，半掩在一个废弃的电机壳子下面。
“啥子东西哟？”
吴迪嘟囔着，用脚尖不耐烦地拨拉了一下。
那东西滚了出来，露出真容——一块比巴掌略小的玉佩。
灰扑扑的，黯淡无光，边缘似乎还有些磕碰的豁口，材质看着像劣质的青玉或者干脆就是石头，上面沾满了油污和蜘蛛网，中间穿了孔，拴着半截同样脏污的、看不出原色的绳子。
怎么看，都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又被随手丢弃在这里的赔钱货。
“又是哪个龟儿乱甩垃圾！”
吴迪本就因为盘点的烦闷和对秃头张的怨气憋着火，此刻这碍眼的“垃圾”更是撞在了枪口上。
他看也没仔细看，带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邪火，右脚猛地发力，像踢开一块挡路的石头，狠狠一脚踹在那玉佩上！
“滚开！”
玉佩应声飞起，带着一股破风声，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不偏不倚，“哐当”一声，正正撞在旁边墙壁上一个老旧的、锈迹斑斑的消防栓上！
那消防栓不知是哪年安装的，铁壳早己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脆弱不堪。
玉佩撞上的地方，恰好是一块锈蚀得最薄弱的部位。
只听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滋啦——！”
消防栓侧面，竟被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撞，硬生生撞裂开一道两指宽的狰狞豁口！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吴迪甚至没反应过来，一股墨绿色的、带着强烈刺鼻酸腐气味的液体，如同装入了曼妥思的可乐，“噗”地一声，从那豁口处狂喷而出！
液柱足有手臂粗细，压力极大，带着滋滋的腐蚀声响，劈头盖脸就朝吴迪的方向激射过来！
“我日！”
吴迪瞳孔骤缩，亡魂大冒！
仓库里存放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强酸、强碱、易燃易爆的溶剂！
这消防栓里灌的，十有八九是特制的消防泡沫浓缩液或者强腐蚀性的化学抑制剂！
沾上一点，皮开肉绽都是轻的！
千钧一发之际，吴迪这几年在仓库里练就的反应能力和那副被自己瞎折腾出来的好身板发挥了作用。
他几乎是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左脚猛地蹬地，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却迅捷无比的姿势向侧面扑倒！
“嘶啦——！”
墨绿色的腐蚀液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工装裤裤腿边缘掠过，布料瞬间冒起白烟，发出焦糊的气味，被蚀穿了一个大口子。
冰冷的液体有几滴溅在他裸露的小腿皮肤上，立刻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呃！”
吴迪闷哼一声，就地一个翻滚卸去冲力，狼狈地爬起来。
顾不上小腿那点刺痛，他惊魂未定地看向“罪魁祸首”。
消防栓还在嗤嗤地喷射着墨绿色的液体，像一道污浊的小喷泉，很快就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面上积起一小滩，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而那块被他踢飞的玉佩，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滩墨绿色液体的边缘。
玉佩表面沾满了这种粘稠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原本灰扑扑的玉身似乎更显污秽，毫不起眼。
“锤子了哦！”
吴迪看着还在喷水的消防栓和地上的狼藉，心头的邪火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懊恼和肉疼，“搞锤子嘛！
这个月白干了！
龟儿子张秃头肯定要扣老子工钱！”
他一个月累死累活，工资也就那么点，这消防栓维修、地板清洁、可能的污染处理费……哪一样不得从他牙缝里抠？
想到张秃头那张刻薄的脸和挥舞着扣款单的手指，吴迪只觉得眼前发黑。
“狗日的玉佩！
赔钱货！
害人精！”
他气得对着地上那滩液体边缘的玉佩低声咆哮，恨不得再上去踩两脚。
但理智告诉他，当务之急是处理这烂摊子。
他忍着心痛和腿上的灼痛，一瘸一拐地冲到仓库门口，拉响了刺耳的警报铃。
尖锐的蜂鸣瞬间撕裂了仓库的沉闷。
很快，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
“搞啥子名堂？
哪个龟儿子乱按铃？”
仓库管理员老王的大嗓门由远及近。
“王哥！
王哥！
快！
这边！
消防栓爆了！”
吴迪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心虚。
老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还拎着半瓶没喝完的啤酒。
一看地上还在喷溅的墨绿液体和空气中弥漫的酸腐味，老脸顿时皱成一团：“哎哟我的妈！
吴迪你个砍脑壳的！
搞啥子飞机嘛！
这…这喷的啥子鬼东西？
强酸？”
“不晓得啊王哥！”
吴迪苦着脸，指着那个破口，“我盘点呢，不晓得哪个龟儿把块烂石头丢这儿绊脚，我一脚踢开，它撞消防栓上了！
就…就成这样了！”
老王凑近看了看消防栓的裂口，又看看地上那滩液体，眉头拧成了疙瘩：“邪门！
这老壳子锈是锈，也不至于被块石头撞裂吧？
你娃儿脚劲有嫩个大？”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吴迪，目光尤其在他工装裤被腐蚀破的大口子和沾着墨绿液滴的小腿上停留。
吴迪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掩饰道：“哎呀王哥，我冤枉！
真的是意外！
鬼晓得它嫩个脆！
现在啷个办嘛？
这玩意儿喷的啥？
要不要紧？”
“要紧？
啷个不要紧！”
老王没好气地吼道，“这是老式的化学抑制剂！
专门对付金属起火的！
腐蚀性强得很！
你看你那裤子！
赶紧的，去把总闸关了！
在库房后头配电室旁边！
快去！
我去拿沙袋和中和剂！
妈哟，这个月奖金又泡汤了！”
老王骂骂咧咧地转身去拿处理工具。
吴迪不敢怠慢，忍着腿上的刺痛，一溜小跑冲向仓库深处的配电室。
关掉消防栓系统的总闸，那恼人的嗤嗤声才终于停止。
仓库里只剩下浓烈的酸腐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他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的工资单上会少掉几位数，越想越憋屈。
经过那片狼藉的事发地时，目光下意识地又落在那块静静躺在墨绿污渍边缘的玉佩上。
昏暗的光线下，那块沾满了粘稠腐蚀液的玉佩，依旧灰扑扑、脏兮兮，毫不起眼，甚至比之前更显破败，活脱脱一个“赔钱货”的终极形态。
“呸！
扫把星！”
吴迪对着玉佩的方向啐了一口，满心都是晦气和肉疼。
老王拿着铁锹、沙袋和一大桶石灰粉跑了回来，开始指挥吴迪一起处理现场。
先用沙袋围堵，再用石灰粉中和，最后还得用大量清水冲洗。
两人忙得满头大汗，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粉的呛人粉尘和更怪异的混合气味。
“日他先人板板，累死老子了！”
老王首起腰，捶着后背，看着暂时被控制住的现场，喘着粗气，“吴迪啊吴迪，你娃儿硬是霉得起冬瓜灰！
这消防栓修起来不便宜！
等着张秃头找你麻烦吧！”
吴迪累得说不出话，只是苦笑。
他弯腰去拖一个沉重的沙袋，工装裤的破口摩擦着腿上被腐蚀液溅到的地方，传来一阵刺痛。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小腿皮肤上那几点墨绿色早己干涸，留下几块硬币大小的暗红色灼痕，微微有些发硬。
“嘶……” 他吸了口凉气，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那块静静躺在污渍边缘的玉佩。
就在这一瞥之间，异变陡生！
沾满了粘稠墨绿腐蚀液的玉佩表面，那些污秽之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觉，在仓库昏黄的灯光下几乎无法察觉。
像是一粒微尘落入深潭，只漾起一丝微不足道到极致的涟漪，瞬间便消失无踪。
更像是吴迪累花了眼，或者是灯光的反射在污浊液面上造成的错觉。
吴迪的动作顿住了。
他眨了眨眼，定睛再看。
玉佩依旧是那块玉佩，灰暗、肮脏、死气沉沉地躺在污渍里，被石灰粉沾染得更加不堪。
刚才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闪光，仿佛从未出现过。
“真他娘的撞鬼了……” 吴迪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低声骂了一句，只当是自己累出了幻觉，或者就是灯光晃的。
现在满脑子都是即将到来的罚款和张秃头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哪还有心思管一块破石头的“幻觉”？
他烦躁地一脚踢开旁边挡路的一个空桶，铁桶哐当哐当地滚远，在空旷的仓库里发出刺耳的回响。
“搞快点搞快点！
磨蹭啥子！
还想不想下班了？”
老王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
吴迪甩甩头，把玉佩和那点微不足道的“错觉”彻底抛到脑后，认命地弯下腰，继续拖拽那沉重的沙袋。
汗水混合着石灰粉，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出一道道泥沟。
仓库顶棚那几盏昏黄的防爆灯，依旧散发着恒定不变的光芒，将他和老王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布满污渍的水泥地上，也无声地笼罩着那块沾满腐蚀液、在某个瞬间似乎“活”了一下的蒙尘玉佩。
玉佩表面，墨绿的粘液在灯光下泛着死寂的光泽，那被掩盖的、细微的裂痕深处，一丝被强行激活的、古老到无法言喻的微弱悸动，如同沉眠亿万年的心脏，在汲取了那蕴含特殊“腐蚀”能量的液体后，极其缓慢地搏动了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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